2013年4月19日 星期五
橋本紡-『転がる石のように(如同滾石)。』
如同滾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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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聊點棘手的話題吧。對身為作家的我來說,像這樣寫這種東西是不會有半點好處的。但在今日SNS(社群網站)工具極為發達的現在,我還是很想試試終於可行的事。那麼,就進入主題吧。
我很有可能要停筆了。很有可能要辭職了。
本來這話題最先是該跟負責與我接洽的編輯聊過的。但她們(因為都是女性所以這麼寫)都對我寄有重望,工作也都做得盡善盡美。這真的讓我非常、非常地感謝。也因此,若要談談自己的想法,最先該找的或許就是她們吧。
不過,自白這一行為時常都需要莫大的勇氣。不用特意去講白,有不少作家就這麼靜悄悄地從此消失匿跡,這其中包括不少那種好幾年才能出版那麼一本小說的人(可以的話,我也暗自希望過自己也能甘於落於此,但不大明白就是)。
作家在SNS上發表引退聲明,這大概是極為稀少的案例。我不會在意你們是帶著半玩笑或半嘲弄的心情來轉發此一消息。請直率的表示你們的想法吧,讓更多的人能看到這一文章吧。
事實上,我以前就有想過自己會有那麼一天將再寫不出東西來。作家這一職業,就是得來回好幾次橫跨過搭在懸崖上的獨木橋。每次下筆書寫長篇文章時,我們就得面臨此一獨木橋。而這獨木橋不但細窄又崎嶇不平,常常是走不到一半就摔下深淵。
大部分的人們,根本就不會想到要去走獨木橋。因為他們深知過橋的百人當中,必有九十九人將摔落橋下。正常的普通人,更是不會想到要去接近它。可是,作家就是如此愚昧的生物,什麼也不想的就想橫跨過此獨木橋。壓根兒沒考慮過自己會摔下深淵。我們並不聰慧,全都愚笨不堪。所以才,恩,在這種時間突然寫這種文章啊。
打從出生以來,我就身體孱弱,醫生也說過我大概無法盡享壽年。父母也似乎為此操勞不已。從我懂事以來,雖然身體是結實了些,但還是時常必須得久住病房不可。仰望病房天花板的我身旁時常佇立著一位死神。而他也不會想給我來個一刀痛快,就只是耐心地靜候著。
如此的我能活到現在,我認為已是近乎奇蹟了。甚至和自己喜歡的女孩結了婚,出了書,有了兩個孩子。回頭看看自己至今為止的腳步時,偶而會感到懼慎。會想起那根獨木橋。而我已經來回過好幾次,又好幾次了。
我能擁有那麼多東西,雖然有可能都只是個偶然(或許人們會稱呼其為幸運),而這大概是因為我自己的意志-不,坦白的寫吧-是我的憤怒的關係。對世界的憤怒,對自己的憤怒,對父母的憤怒,對這血緣的憤怒。憤怒,就是促使我前進的動力。
世界毀滅掉算了。我氣憤著,我咒罵著好支撐自己至今。若沒了這份情感我早就崩潰了。回頭一看,或許怒氣就是我的寶物也不一定。實在多麼諷刺啊。
有時候,我會想起剛來到東京的那時候。迷失在吉原的我受了販賣自己肉體的女性們的照顧,甚至還施打了當時還屬合法的藥物。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還是對當時的同伴們感到憤怒。幾乎他們所有,都到達了他們注定要去的地方。死。廢人。就只有這麼兩條路可走。就是那麼的簡單。他們輕易地就葬送自己,輕易地就讓自己成為廢人。就只有我逃過一劫。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喝了同份量的酒,嗑了同份量的藥物。偶而和麻煩的世界的人們發生無聊的糾紛。而那也是橫跨獨木橋的行為吧,那又為何我能成功過橋呢?
我至今依然感受到苟延殘喘的罪惡感。上了救護車以後就再也見不了面,就此消失的女孩。被痛毆而橫倒在街旁的男孩。四百萬日幣就被賣掉的女孩(她是智能障礙者)他們與我,毫無不同。
但我還是走過了獨木橋。最後,我遇到了一位女孩。當時她才19歲。在那之前,我從來就沒喜歡過誰。對人我也從未抱持過任何愛情情感。或許把這對象改成世界也行。
我第一次喜歡上誰。想要讓她幸福。所以,我能做的就只有寫小說這麼一件事了。至今也提到過好幾次,我之所以成了作家,是為了新人賞的獎金。為了籌湊和她共住的公寓押金與禮金,急需要錢。就這麼的投稿了獎金高,截止日在期的獎項。而那就是我的處女作。
我剛餵了貓回來,牠只要肚子一餓就會開始煩人,就會淨往我臉上磨蹭。還會伸出一點爪子來抓我。實在,真的是。明明這是我回顧此一人生的自白耶。明明這之後就要被編輯痛罵了耶(應該也會有人因此發飆吧)
就算如此,這也是相當美妙的。不管你在想著,說著,寫著多麼深奧的事,你還是會被肚子餓了的貓給磨蹭。實在真的是,多麼美妙啊。
我剛去給他們多一點飯吃回來而已。
回來話題吧。抱懷著憤怒情緒的我,終於了解了愛,雖然寫愛這麼一個字讓我感到害譟,但這詞彙實在恰到好處。我為了與她同居,而成了作家。
老實說,我過去相當輕蔑作家這一職業。
當初過著糜爛生活時,有一位當編輯的朋友。有天他找我出來,我也跟著當了打工性質的編輯與寫者(Writter)。那時來往的作家們,沒一個好貨色。我打從心裡厭惡他們。實在不想哪天變得跟他們一樣。
所以啊,像這樣自己成為作家一事,實在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然後還有一件事出乎我意料之外,隨著每次的下筆,我竟成為了小說的俘虜。是的,我發現了第二個愛。
每次下筆撰寫時我就在想,想要更上一層樓,想要寫出更多有趣的東西,想要精實自己的語言能力。就這樣,我邊寫著作品邊學習。
和喜歡的女孩共棲一屋簷下,寫著自己喜歡的小說,享受著生活。那時應該還是住在練馬的公寓。社區般的建築。相當老舊,相當殘破。明明有五樓卻沒有電梯。颱風來時還會漏水。因為通往屋頂的門並沒上鎖,每次寫完作品,我就會爬上樓梯,橫躺在些許髒污的水泥地上。有時是晴空萬里,有時是繁星滿天。
啊,就是他,剛剛磨蹭我臉的。
明明都十歲了,卻還是看起來相當年輕。之所以他鬍鬚在上,是因為我為了捕捉他的視線而邊說「飯飯」邊按下快門
當時住在練馬的公寓時出了書。暢銷得讓我驚訝不已。最為不可置信的,就是收到了來自八方各地的信函。自己的言語竟然傳遞到整個世界...實在難以相信。然後,我終於了解了這是多麼幸福的事。
這之後的事我省略了一些。若鉅細靡遺地寫出所有,可要花上個半天時辰了。總之,恩,身為一位作家,我是多麼幸運,我自己的私生活也很幸運,有了家人,有了孩子,有了貓。
就像這之前我針對「四葉妹妹」所談的那些一樣,有了孩子以後,我想我才終於成為了一位大人。不,是無奈地成了大人。每天總是吵架吵得不可開交。吵打從內心煩悶不已的架。從這些經驗當中,我又得到了新的情感。說學到了也行。若只是和家人兩人過生活的話該有多麼愜意,該有多麼好。可是,在有了孩子後的現在還能回到過去嗎?回不去了。若問我想不想回去,我會馬上回答說不想。
就好比巧克力一樣。大概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吧。有位編輯給了我家女兒巧克力。因為我們相當注重飲食控制,並不會給女兒這種東西。當時還是三歲的女兒,是第一次嘗到巧克力的滋味。這之後,他就像是被巧克力給下了魔法一樣。就和我們一樣,有了孩子就是這麼一回事。雖說不知道巧克力的味道你還是能活,但只要你知道了,你就再也忘不了。
不是巧克力好像也無妨呢。
冰淇淋啦,牛奶糖啦,賭博啦,香菸啦,酒啦,壽司啦,或者是小說等等都行
不管是誰,都應該有類似的東西。
偷瞞著家人和兒子,和女兒一起去附近的蛋糕店(當然,都露餡了)。享用著高級蛋糕,彼此直呼真好吃真好吃。還年幼的她雖然會吃得滿臉全身都是奶油,但這也是相當美妙。
像這樣過著日子,不知何時開始我體內的憤怒逐漸失去了力量。取而代之的是某種不同的憤怒。來寫寫那件事吧,恐怕會因此中傷了誰,而這些人當中也會有同行的作家。是需要點勇氣的,請給我點時間,我要深呼吸一下。
不管怎麼述說著我有多頹廢,這都不會添了誰的麻煩,最多只是會有人說橋本紡還真是個愚蠢的作家呢,如此而已。可是,接下來我所要寫的,不只是針對同行的作家,也極為可能是批評了整個業界也不一定。這實在讓我猶豫不已。
直率的寫吧。以商業角度來說,娛樂小說(Entertainment Novel)已經玩完了。大概在三年多以前。
若要寫得明白一些的話,藝術性質的文學並未失去它的意義,更何況人們從來就不會窮於創造。之所以我說娛樂小說玩完了,頂多只是限定在於商業性質上而已。據我所知,約在這三年來所竄起的作家當中,僅有極少數人的收入是能持續性地高於大學畢業的上班族的年收入以上。雖偶而能有幾部作品暢銷賣座,並賺得一筆收入,但能這麼持續下去的人卻是稀罕。看來要光靠筆桿就過著和常人一般的生活,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就算五年前,有部作品能賣出十萬冊好了。現在最好也只剩五萬冊,三萬冊也不一定。明年會更少,後年也會更少。三年後...我已經不確定還是否能成冊了。
現在的日本當中,幾乎所有的市場領域都在逐漸萎縮。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畢竟人口都在減少了,年輕人都在逐漸減少了。而小說也註定逃脫不了此一宿命。不只是因為人口數的減少,還能像是網路這類的多樣資訊來源。選擇已經相當多元。雖然這是相當不錯的事,但像小說這種老舊媒體(old media),正面臨著嚴峻的現實。
我所感到悲觀的還有一個,那就是現今的此種狀況。比起過去,小說已不再被需要。雖有作家認為只要能表現自我就無所大礙,但我可不是。我想被大家所閱讀,我想傳達給大家。所謂冊數,其實也是讀者的數量。言語,思考,傳達的對象之數目。在大家已漸漸不再閱讀書籍的現在,身為一位作者,實在是哀痛不已。接著,也深切地明白了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我實在忍受不了此,每天總會開一罐萊姆酒。一天一天下來,萊姆酒的罐子是擺滿了房間。不管我是多麼努力地往名為絕望的深井裡窺探總是見不著底。這麼下去,總有一天會身子邁得太過而摔落下去,
不過,若只是冊數,也就是讀者的數量在逐漸減少那我或許還能忍受。由寫小說的喜悅來平衡。請大家想像一個天秤。右邊的盤裡有著「喜悅」,左邊的盤裡則有著「絕望」。兩者互衡量下,不就還能持續下去嗎?
可是,左邊的盤裡卻是裝了其他的東西。呼。再寫下去就太過沉重,現在這時間當中,正讀著此篇文章的讀者當中,或許正是有人會因此受傷。我或許不該再寫了。
可是不得不寫,不是說為了誰,而是為了我自己。
我有了家人,有了小孩。一男一女。雖然偶而會吵架,偶而會煩悶,但也是不壞的日子。也正大快著巧克力的滋味。可是,這世道卻不是如此。學生時代的友人們大多結不了婚,也沒有小孩。依政府的統計來看,日本的二、三十歲的人當中約有三成是單身度日。有小孩的約有一半。因職業的關係我認識了很多作家與書店店員,若單單來看他們,這比例就更是被拉高。就如同我自身正是如此一般,喜歡書本的就不會有多好的人際關係。在這個國家,在日本,沒有小孩的正逐漸成為多數當中。
這傾向是鮮明的,市場不會說謊的,如實地呈現現實。描寫男女關係的小說,現在銷售量越來越不好。描寫家庭的小說,現在就更是賣不了。描寫大人的小說,現在根本賣不了。
我再重複一次,賣的冊數就等於是讀者的數目。
我也想寫關於男女的小說,我也想寫關於家庭的小說。我也想寫關於大人的小說。可是現在這些沒人要看。就像我之前提到「四葉妹妹」時所說的那樣,現在若想描寫家庭樣貌,就只能用那種方法來述說。若要談男女之間的話題,就完全不能寫到性愛話題,而是朝向戀愛喜劇(Love Comedy)這方面來寫。身為人夫,身為人父的我,實在不想選擇此種方法。我想寫有失才有得,我想去觸碰痛處。這麼一個的我,或是說這麼一個橋本紡的作家,那是條界線。
橋本紡他,已經落後於時代了。
在這麼一個的將來,老實說,我從沒想像過。在橫跨獨木橋的時候,我想過總有一天會掉下去的。我想過才能總會枯竭的。表演人總會有這麼一天的到來。心裡明白總有結束的一天,我們還是往前走著。
相當可惜的是,在渡過獨木橋之後,我完全不覺得那片土地有何魅力在。既無同伴,也無小孩,就只是注視著自我的人們的土地。我不想住在那哩,我盼求著他人,我想受傷,我想吵架。
就像我之前所寫的,和孩子們吵架實在是令我煩悶不已。和家人之間的爭紛也是。都實在讓我氣到不行,甚至離家出走過三次。而家人大概出走了兩次。我們也是有歲數的大人了,問我們有否什麼覺悟了,我會說當然沒有。
那,全都是令人厭煩的事嗎?也不是。如果有讓你離家出走般的氣憤,那相反的也有報償。
我來試著具體地寫出我得到了什麼。
正好現在家人與女兒要出門了。我們對彼此說「請慢走」「我出門了」。我們住的房間位於長長的走廊盡頭之末。看著他們出門,在走廊另一端的女兒停住了腳步,然後她笑著張開雙手並用力地對我揮舞。
請等等喔。
這,就是我所獲得的
看來還沒記住濁點用法
兩年前我也曾寫過,流行文化是要被消費的。而我們並無需戒慎於此。跟不上時代的表演者,就只要消失就好了。去恨社會也於事無補。就算這社會正走向死巷。該恨的,是無法改變這社會的自己啊。是盡不了力的自己啊。不能怪罪於任何一人。
以上。未來的事我還沒有譜。因為我相當喜歡寫小說這一事上,所以也有可能還會隨興地隨筆下去,也有可能一不做二不休的就辭了。我不知道。還有啊,這個不知道,我認為也是很美妙的事。
謝謝你耐心地聽我發牢騷到現在,真的很感謝你。
那麼,得向各公司的編輯們寫封道歉函不可了。順序整個顛倒了,實在是。
附註:各公司的大家,雖然我有話想對每個人說,但這會太花時間。由於需要一股衝動,所以才用這種形式來和大家說。在你們發信,或是來電之前,大概會看過這篇文章吧。實在很對不起,我們,究竟要如何,來徹底發揮小說呢?
若能拋開對小說的各種想法,期望,那不知會有多麼輕鬆愜意呢。
原文來源:橋本紡オフィシャルbl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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